贵州遵义通过编撰《遵义丛书》—— 把散落的文化遗珠串起来
图①:贵州湄潭县永兴镇,茶农在“万亩茶海”内采摘春茶。新华社发
图②:游客在贵州遵义的文化创意园参观。这里原是遵义长征十二厂的废弃厂房,在保留原貌的基础上经过修复与开发,如今已是文化新地标。罗星汉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图③:观众在贵州遵义博物馆参观。兴晗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耗时4年、被誉为贵州遵义《四库全书》的《遵义丛书》,日前正式出版发行。这部集腋成裘的《遵义丛书》,用210册的古籍将遵义在中华民族历史演进中的地位及其对于中华文明的贡献清晰地呈现给世人。
作为集遵义历代著述之大成者,《遵义丛书》首次系统、全面而完整地再现遵义民国以前现存传世古籍文献原貌,使珍贵古籍化身千百,集其大成,为学术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在遵义文化发展史上树立一座里程碑。
“编一套遵义的《四库全书》”
遵义城一处普通的家属区里,有一座临建二层小楼,铁板楼梯,彩钢构架,典型的“现代陋室”。《遵义丛书》就在这里出生。出身虽贫寒,但功成名就。
2011年,浙江金华整理编辑了一套《金华丛书》的消息,让时任遵义市政协副主席的谭剑锋坐不住了。经过调研、酝酿,他向政协党组提出编辑一套遵义地方文献丛书的建议。
文化自信是有的:遵义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汉三贤,清三儒,洛安江畔的“沙滩文化”沾溉百年,数代人著述极为宏富,为遵义争得了“贵州文化在黔北,黔北文化在沙滩”的盛誉。但文化自觉,却要在勠力前行中磨砺。遵义比不了金华,地域发展机遇不同,家底相差悬殊,金华编书委托浙师大具体操刀,而遵义由谁来担纲?
此念挂在心上。终于,“编一套遵义的《四库全书》”这念头在谭剑锋心里从种子长成了树。2014年,由市政协牵头的编委会成立了,恭请遵义文史界资深学者曾祥铣、谢尊修等文史专家出山。市政府经费也批得爽气,报的1200万元预算一分钱没减。出版方不仅是“老牌古籍社”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加上了古籍影印经验丰富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遵义丛书》的编撰,注定是一场硬仗。所涉古籍不仅品种繁多,内容浩繁,且藏地不一,加之历史沧桑,散佚严重,前人又未收集编纂过。先是大海捞针般的核查、筛选、确定书目,继而奔波于藏书馆之间拍摄复制古籍,再对选中古籍进行归类排序,件件桩桩,耗尽编撰者心力。
为了让《遵义丛书》体现当代的研究成果,编委会面向全国,多方聘请对所选古籍有专攻的学者撰写提要。4年间,1000多个昼夜,收书452种,其中影印古籍404种,存目48种,规模达210卷的《遵义丛书》从构想成为真实存在。其中的名家名作比比皆是:被誉为“西南巨儒”的郑珍精于三礼,丛书所收《轮舆私笺》《凫氏为钟图说》《仪礼私笺》《巢经巢经说》等,均为他的经学力作;莫友芝的《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学界认为有勘正前人舛误、解决千古疑案之功,丛书所收其稿本、誊抄本与刻本,实为初、二、三稿,可见作者不断修改、精益求精之治学过程,甚为难得;史部不仅收入了府、州、县各级地方志书,还有晚清外交家黎庶昌的《奉使英伦记》《西洋杂志》《海行录》,戊戌变法参与者刘庆汾的《日本维新政治汇编》,主张维新变法的黎汝谦与蔡国昭合译的国内首部《华盛顿传》等,这些都是遵义先贤走出中土看世界之记录;子部内,收录有丰富的名家书法艺术作品、教育学及农学著作、高僧著述;集部收录有明清数百年间遵义籍作者70余人,诗文著述160余种。
业内普遍赞誉,《遵义丛书》集遵义历代著述之大成,首次系统、全面而完整地再现遵义民国以前现存传世古籍文献原貌,在遵义文化发展史上树立了一座里程碑。
让历史焕发出新的生机
夜郎的故事,国人尽知。在遵义采访,这里又添“作茧自缚”与“自投罗网”两则新故事。
遵义民间有一个遵义市历史文化研究会,聚集了一批将遵义文史烂熟于胸的人。曾祥铣是这当中公认的“领军人物”。2006年,研究会酝酿召开“纪念郑珍诞辰两百周年暨遵义沙滩文化学术研讨会”。邀请发出后,各地学者们纷纷响应。而经费方面,虽经左挪右凑,直到开会的前一天,会议费还有缺口。这难煞了曾祥铣这位七旬老者。
有人说话了,“都退休了,谁叫你们还搞这些事,作茧自缚!”
兜头一盆凉水,无情却也说的是实情。
考虑到那么多学者远道而来,时任遵义市政府秘书长的谭剑锋心里不踏实。会议开幕头天深夜12点,亲自上门来看会场。
得知3万元会议费缺口难倒一片爱好遵义文史的好汉,谭剑锋对同来的市政府副秘书长说:“他们退休了,还在做这等好事,我们为何不为他们服好务?”
政府出面,3万元的问题解决了,会议开得风风光光。不仅如此,第二天的会议,市委书记也来了,给这些遵义老文史工作者站台,给遵义的文化传承站台。此次,谭剑锋们做实了被曾祥铣们称之为“自投罗网”的“傻事”。
“作茧自缚”也好,“自投罗网”也罢,其中的文化自觉正是《遵义丛书》能够顺利问世的重要基础。
在遵义,为爱好、追求而“作茧自缚”的人,远不止曾祥铣一人。
谢尊修,原遵义地区方志办主任。博学多才,治学严谨。退休后,仍编著书籍,帮助地方编审、点校稿件,为后学校改书稿,不遗余力地为地方文化作贡献。承接《遵义丛书》编撰任务时,他已80开外,仍身体力行,精益求精。
遵义汇川区西安路、温州路和南宁路交会处,有个文化创意园,如同北京的“798”。文化创意园的首倡者不是别人,正是曾任长征电器集团公司董事长的何可仁。20世纪60年代,一支由上海电器公司下属企业为主体抽调的精兵强将组成的队伍,根据国家“一、二、三线的战略布局和建设大三线”的指示,开赴历史重镇遵义,他们就是第一代长征人。斗转星移,时代变迁,随着三线建设企业的转型改制,如今的长征公司面临新的生存选择。区里为长征集团凤凰山麓的老厂区找了一个不错的归宿,为拿下地产开发权,对方肯出大价钱。可合作没谈拢,何可仁另有想法。这个“长征二代”,割舍不下父辈们留下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他和他的同事们要留下这块地,为长征的后来人留下念想。
长征人自断送上门来的财路、二次创业的担当,在遵义市政协的积极倡导推动下,得到了遵义市政府的支持,文化产业园立项,谭剑锋被任命为指挥长,协调各方工作。长征电器那些曾经具有地标意义的厂房、天际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浴火重生,成为一片附加了时代新意的建筑。百余家文化创意企业落户其中,展示着文化、创意、创新的魅力,为遵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底蕴增色。
已经返回上海安度晚年的老长征人来了,厂区内的三线建设博物馆,让他们泪流满面,为青春的美好,为激情的壮烈。年轻的创业者来了,他们喜欢这具有历史沧桑感的空间,历史与今天的交会,让他们的灵感迸发。厂区留在那,留住了曾经的峥嵘岁月,留住了曾经的辉煌,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得以每天面对依旧有温度的历史,从中焕发新的生机。
当一座城市的文化传统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它的生命力一定蓬勃。
同样,在遵义,为了文化传承而“自投罗网”的也大有人在。
湄潭县,正在建设中的贵州茶文化生态博物馆已初具规模。完整保留下来的抗战时期民国中央试验茶场制茶车间构成了博物馆的主体,剩一些断壁残墙,矗立一旁,无声诉说。
从建设拆迁中保护下这里的关键人物,叫周开迅,曾任湄潭县政协副主席。说起这个名字,湄潭人不仅竖起大拇指,还会顶上一句:“周主席是湄潭文化的领军人物!”
湄潭,在国人中名气不大。但湄潭因为有了周开迅,今非昔比。“一斤茶叶再好,没有文化,价值损失了。周开迅组织一帮文化人,研究茶的历史,把湄潭文化的底蕴附着在茶上推出来了。”
此言不虚。走向历史深处,湄潭在中国茶文化史上的地位还真是了得。抗战时期,为避战乱,民国中央实验茶场落户湄潭,在抗战大后方打开了中国现代茶产业的第一扇大门。此后,茶厂与西迁至这里的浙大联手,开展科研,开设茶叶技术学校,培养了一大批茶叶生产技术人才,改善了抗战时期大后方的民生。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是政府管理的茶场,贵州省湄潭茶业科学研究所所在地,也是国家八大茶业基地之一,这里的茶叶出口换回大量外汇,支援了国家的建设。改革开放以来,贵州成为全国最大的产茶省,湄潭产量占到全省近十分之一。除了茶产量,湄潭还有别地没有的遗产,那就是现代茶产业的历史。“现代茶产业的不同发展阶段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周开迅告诉记者。
在现代化建设中,湄潭不是也不可能是世外桃源。房地产开发潮汹涌而来,涤荡着湄潭土地上的历史遗存,当年茶场与茶科所合署办公的古色古香的小楼成了废墟,地处山清水秀中的湄潭制茶厂风雨飘摇……2012年,觊觎多时的地产商终于拿到了制茶厂价值上亿元的土地开发权。“拆”字之下,昔日工业厂房即将被高档别墅取而代之。眼看着制茶厂3号车间已被拆了一半,千钧一发之际,周开迅立刻向遵义市政协反映,时任市政协主席陈凌华向市委市政府提出建议。于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亲临拆迁现场,挡住了推土机的车轮。“好险啊,这博物馆是生生从房地产开发商的虎口中夺下来的。”
终于,湄潭制茶厂作为历史文化街区整体保护下来了。那是中国茶业从传统制茶向现代茶产业转型的历史记忆,是中国20世纪茶工业的背影。它们鲜活地存在于今天的现实中,履行着对当下与未来的言说。
湘江河边,蜿蜒的晨练道旁,有人在树间挂起自己收集来的遵义历史图片,不少市民在此驻足,津津乐道。在遵义博物馆,讲解员正为一队外地游客认真讲解,几位遵义本地参观者凑过来,边听边插话,细微之处,他们比讲解员知道得更多……
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在遵义不是口号,而是现实生活中的一道无处不在的寻常风景。
为了这部书,“一个字,值”
《遵义丛书》的问世,正是因为有了一批充满文化自信与自觉的人,他们可亲、可爱,更可敬。
为《遵义丛书》编撰,遵义市图书馆古籍部的朱纯洁和同伴做了不少服务工作。“干的是为人作嫁衣的工作,但我们很愉快。到我们这来的读者,没有功利,我们也是没有功利的,人家觉得有用,我们的乐趣就在这。”“我们馆有古籍644种,7000多册,拿出来,翻开的是历史,你会有瞬间穿越的感觉。古籍是边缘的边缘,这种被边缘的感觉,我喜欢。我们和读者很融洽,别人看不起,没关系。守着它,我很满足……”质朴的话语中,饱含热爱与自信。
谈话间,朱纯洁拿出一本《老遵义的记忆》。小册子的作者叫李连昌,是古籍部的常客,是一个得空就去“沙滩”访古寻碑的主儿。作者在前言中说出编书的初衷:“我是‘40后’,童年时见到的遵义城,是古城历史风貌最为完整的时期。自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遵义的城市建设力度前所未有,旧城踪迹难觅。通过本书为黔北这座中心城市留下些历史痕迹,使我们的后代不至于对古城的历史旧貌感到茫然。”发自老人内心的挽歌,动人心魄。
陈凌华,遵义市政协原主席,《遵义丛书》在她任期内启动。“我是外地人,2000年干部交流,从六盘水调到遵义。遵义是多样文化的交汇之地,土司文化、沙滩文化、红色文化、浙大西迁文化、茶产业文化、三线建设文化交融,历史悠久,文化厚重。编撰《遵义丛书》,就是通过政协组织,把散落在民间的珍珠串起来。”刚来遵义时,为陪外地客人、家乡亲人,陈凌华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遵义会议会址。无论什么时间,只要开放,她在那里总会碰上很多操着遵义口音的人。每每谈起来,会址、湘江河是他们的骄傲。老者凑在一起,讲起沙滩文化、海龙囤、杨粲墓,流露出的是满满的享受之情。“对家乡文化传统的自信,对乡土文化弘扬的自觉,深入到每个遵义人的骨髓中。”陈凌华说这是最令她感动的。
谢爱临,遵义市政协文史与学习委员会原主任,是遵义市政协征编出版的50余种亲历、亲见、亲闻类史料和地域类文史书籍的亲历者。主编《仡佬族百年实录》,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再苦再累,心里满满的都是快乐。为了获得第一手的史料,她利用假期,只身去了山高路险的北盘江搞田野调查。“与文史工作相遇,是我的幸运。编《遵义历史文化知识手册》的过程,好像整个遵义都装在心中,踏实,自信,自豪,满足。”编撰《遵义丛书》,她身兼“CEO”“编辑”“后勤部长”数职,把控进度,协调各方,还不忘在蚊虫肆虐的夏天,为老编辑们案头放上一瓶驱蚊液。
2007年谭剑锋甫一上任,同事们就把掌声给了他,就为他的表态:“文化文史工作要成系统,要有规划。我不是一个文化人,但我力求做一个有文化自觉的人。钱,我去筹,全力给大家当好‘后勤部长’。”什么是文化自觉?谭剑锋有自己的理解,那就是推动文化建设,要站在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度,要有全局的观念,始终把文化建设放在其应有的地位给予重视。在他的任上,遵义市政协文史委组织各方,召开了长征文化、沙滩文化、傩文化、土司文化等全国性学术研讨会。“谭剑锋是遵义文化的推动者。”采访中,不断有人对谭剑锋做出这样的评价。因为,沙滩历史遗产的保护,湄潭茶业博物馆的抢救,三线文化园区的建设,《遵义沙滩文化典籍》、《遵义丛书》项目的实施,都有他的身影,他始终是为参与其中的人打气鼓劲的灵魂人物。
《遵义丛书》,也是遵义历届政府投资最大的一部书。1200万元,在遵义财政盘子里,不算大,但是用于一个文化项目,却没有先例。问及遵义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时任遵义市常务副市长范元平如何看待这一投资的意义,他答道:“一个字,值。文化的魅力是无穷的,如何把文化保存好、传承下去,使之成为社会发展的文化支撑,是每一届政府的责任。”
《遵义丛书》已面世,又一项文化工程编撰《遵义丛书·民国文献》在新一届政协班子的推动下已经正式启动。“所需资金,全部由市财政解决,我们这一届挤一下钱就出来了。为子孙后代留下宝贵财富,值得。”遵义市领导班子这样说。
转自:《光明日报》( 2019年06月04日 07版)